——憶湖北宜都早期共產黨員趙玉階
潘祖德
導語
趙玉階(1896-1970),湖北宜都市高壩洲鎮青林寺人。年幼時上過私塾,后隨老中醫學醫。1914年,他在家鄉胥家沖開藥鋪行醫。1919年,他遷往松滋沙道觀與肖家咀一帶行醫。1927年,趙玉階經松滋共產黨員張波臣介紹入黨,后被指定為松滋縣第一個基層黨組織——肖家咀黨支部書記;從大革命時期到土地革命戰爭時期,趙玉階曾組織當地農民協會,配合賀龍開展游擊活動。1930年,賀龍曾撥給趙玉階槍支和活動經費,作為縣委辦公和游擊之用。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,趙玉階生活拮據,曾與賀龍書信往來,并得到一定經濟資助。中老年時期,趙玉階從事鄉村醫務工作。
趙玉階,原名趙廷璽,曾用名趙慶甦,1896年出生,宜都市高壩洲鎮青林寺村趙家坪人。據當地老人介紹,趙家祖輩種地,趙玉階兒時上過三年私塾,后隨當地老先生學了中醫。十三歲至十七歲期間,趙玉階在老家種地、織布兼修醫術;十八歲時,他在青林寺胥家沖正式開設藥鋪行醫。據民間傳,趙玉階學成中醫后,不僅淬煉醫術,而且講究醫德。他能治療許多疾病。從不飲酒,百姓找他出診一直堅持步行,不許雇人用轎子抬他,一時成為地方頗有口碑的醫生。
2011年青林寺黨員吳靜遠提供手稿
曾見聞過趙玉階的老黨員、青林寺村退休干部,現已八十歲的吳靜遠,早在2011年就向筆者提供千余字手稿,深切回憶大革命時期走出青林寺的中共地下黨員趙玉階。背景波瀾壯闊,腳印遍及鄂西,情節險象環生,卻因缺少關鍵性材料,筆者不敢貿然動筆。
作者(中)采訪老黨員
直到近年,在獲得更多關于趙玉階身世以及他早期參與革命活動的線索后,本人才繼續堅持寫下來。還原故事的過程真相,需要進一步求證多個疑問。前不久筆者再次走進青林寺,采訪吳靜遠和另一位老黨員趙興壽。二老精神矍鑠、思路清晰,經過反復回想、比對,涉及趙玉階及其家庭的諸多疑點、盲點問題,逐一變得明朗起來。
趙玉階生活在貧困的家境中,祖輩幾代均為農民,而且沒有自己的土地,常年以租種大戶佃田為生。封建時代,佃戶被殘酷的剝削制度困擾,不僅喪失人身自由,還隨時受到被地主奪佃的威脅。窮則思變。富有遠見的趙家長輩,從牙縫積攢一點財物,送年幼的玉階念了幾年私塾,打下識文斷字的基礎,后托付老中醫廖宗澤收他為門下學徒。正因如此,成年的趙玉階深知農村貧困、農民疾苦,后來他堅持一邊種地一邊行醫。到了民國七年,世界性大流感爆發,受波及的青林寺及周邊農村,不少家庭已受重創。二十歲剛出頭的帥醫哥趙玉階,成天治病救人讓他忙得焦頭爛額。屋漏偏遇連陰雨,正當無數農家遭受瘟疫折磨甚至失去親人的時候,溫順的清江又被罕見的暴雨推波助瀾,沿岸大面積農田被洪水無情淹沒。趙玉階家庭亦受其害,租種的佃田因急于行醫和水災頻發等疊加緣故導致荒蕪。長期這樣,佃主擔心趙家貽誤土地收益,便借故中止佃契,收回他們的佃田。
民國八年(1919年),不甘屈辱的趙玉階,舉家遷往松滋縣沙道觀和肖家咀一帶落腳,還是邊種佃田邊行醫,維持一家生活。
素有小沙市之稱的沙道觀,商賈云集。幾經考察后,趙玉階租住對河肖家咀,憑著嫻熟的醫術和博愛的醫道,開始謹慎地行醫。
到了1927年9月,天氣轉涼。這天,剛去偏遠農戶出診回家的趙玉階,迎來一位頭戴草帽、身著布衫的年輕人,言語不多的他進屋落座求診。經過一番望聞問切后,趙玉階微笑探問:“令兄臉色紅潤,脈行正常,何來之疾?”年輕人故作神秘道:“本人病情復雜,已遍尋名醫診治,大都如你所說。先生仁慈可親,何不留我住上幾日,等觀察仔細再作診斷!”這位風度翩翩的求醫青年名叫張波臣。
張波臣時年22歲。年齡雖比趙玉階小九歲,但當年他已是中共松滋縣委創建人之一,同時兼任第一屆共青團松滋縣委書記。1928年6月,在松滋縣黨部執行委員會領導下,23歲的張波臣出任總指揮,開啟威震荊楚大地的九嶺崗暴動。1930年張波臣被黨組織派往賀龍麾下的紅軍某部任團長,同年9月在沙市戰役中壯烈犧牲。
書歸正題。在認識和求醫之前,張波臣已對趙玉階作過數次調查。當得知趙先生有文化,且同情窮苦民眾,相處幾日他倆便成為摯友,常在河邊一起散步,促膝談心。取得信任之后,張波臣坦誠地說:“我的確沒病,先生診斷沒錯。但我們國家有沒有病?我們的民族有沒有病?……”玉階被波臣友一連串醍醐灌頂的疑問所打動。他坐立不安緊鎖眉頭追問:“這世道內憂外患,叫我們能怎么辦?”
“有辦法!”波臣乘勢而談,“救國救民者,唯有共產黨!”
“共產黨我也聽說過,可現在不是到處被追查、被捉拿么?”趙玉階滿是疑惑,卻又湊近張波臣耳邊好奇地低聲問。
“共產黨是捉不盡、殺不絕的。”張波臣滿懷信心地說,“我就是共產黨!”“你是?”趙玉階猛地站定,一陣恐慌一陣欣喜。
回到診所,兩人徹夜長談,趙玉階理解并表示愿意參加革命。翌日黎明,張波臣鄭重宣布:“從現在起,先生就是共產黨員了。讓我們舉起右手,莊嚴宣誓吧——”曙光映紅了大地,映紅了他們的臉。
趙玉階緊握張波臣的手,興奮地說:“今后聽你的,你才是真正的大先生!”他不僅口頭宣誓,還在后期多年工作中踐行承諾。
遵照上級黨組織的指示,趙玉階以行醫作掩護,秘密發展共產黨員。入黨后三個多月,他發展陳洪斗、汪永金、陳洪康、盛善學、鄧時甫、鄧全英、汪永茂等七名黨員。年底,張波臣再次到沙道觀考察,認為創建黨組織的條件已經成熟。隨后,他主持并建立松滋縣第一個基層黨組織——中共肖家咀支部,趙玉階被指定為支部書記。
天有不測風云。大革命失敗后白色恐怖籠罩,國民黨反動派勾結地方武裝,視中共及其領導下的工農武裝為“洪水猛獸”,大力叫囂并瘋狂執行“寧可錯殺三千,不可放走一個”的“清共”政策。
松(滋)枝(江)宜(都)三縣聯合的革命形勢日益嚴峻,尤其在1928年九嶺崗起義遭血腥鎮壓之后,松滋農民革命運動再次進入低潮。此時,趙玉階組織黨員,仍在當地尋求時機秘密開展活動。他們以親串親、鄰串鄰的方式發展農協會員,恢復和建立農協組織,向貧困百姓宣傳革命思想,傳播先進文化,反對苛捐雜稅,并在農會積極分子中發展黨員,組織農民革命隊伍。
經過長期探索,趙玉階研制出療效好的槍傷藥,在漫漫行醫途中,常遇江陵、洪湖過來的赤衛隊員找他療傷。每次,他都冒著危險義不容辭地精心救治,讓病號早日歸隊。后被賀老總聞訊召見,并征詢他愿否留任赤衛隊醫生,趙玉階欣然同意。這應該是他與賀龍早期交集的線索之一。在賀老總的關懷下,趙玉階也成為一名赤衛隊員。
此后,他擔負起繁重的任務,除了給赤衛隊員秘密療傷治病,趙玉階還經常冒著風險外出行醫,不斷搜集敵情,在松滋、枝江一帶智斗地方豪紳和土財主,為黨組織籌措經費。盡管是秘密工作,但敵特的破壞力依然很大。在遭遇國民黨反動軍隊的瘋狂圍剿后,赤衛隊幾經轉移。趙玉階與敵人不停周旋,從洪湖轉至松滋,后又從松滋轉到枝江。其間,根據鄂西特委指示,松(滋)、枝(江)、宜(都)三縣聯合成立黨部委員會,趙玉階擔任委員會委員分管組織工作。
隨著九嶺崗起義失敗,民國十九年(1930年)夏,松滋沙道觀、米積臺地區黨組織,接連遭到國民黨軍獨立第十四旅和團防“清剿”破壞,趙玉階回宜都從事革命活動。同年11月,他回到青林寺,利用親友關系秘密發展黨員,建立黨組織。他向入黨對象宣傳黨的革命綱領,主張對外打倒帝國主義,收回租界;對內鏟除貪官污吏,打倒土豪劣紳,廢除舊制度,建立新中國,實現人人有飯吃、有衣穿。
為鼓舞趙玉階勇于斗爭的精神,彌補基層黨組織辦公和游擊經費的短缺,這一年,已出任紅二軍團長的賀龍,特撥槍兩支、光洋580元、黃金5兩并輾轉送達。宜都大地風起云涌,趙玉階和他的同志們馬不停蹄進行宣傳發動。短短數月,在青林寺、趙家坪一帶,他們先后動員發展廖緝伍(私塾先生)、廖悅波(小生意店)、廖光照(織布)、廖杰臣(道士)、吳金山(鐵匠)、郭慶富(種佃田)、鄒新垣(布店)等七人加入中國共產黨。1931年1月的一晚,在黨員廖悅波家中召開中共青林寺支部成立會議,推選廖緝伍任支部書記。支部下設兩個黨小組:第一組組長鄒新垣,第二組組長廖光照。
隨后,黨小組分別在鄢家沱、青林寺等多地發展黨組織。除了幾名黨員骨干,還有像廖光碩、吳明科等佃戶的莊稼漢加入,支持黨領導的游擊隊開展革命活動。武器不夠用,黨員吳金山憑著嫻熟的鐵匠技藝,很快學會仿造馬槍。這種馬槍比步槍短,比手槍長,只是比真槍的射程短,敵方辨不出真假,派上近距離射殺還是很有威力的。
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。趙玉階還與在長陽入黨的鄢家沱共產黨員馮瑞輝取得聯系。那時,馮瑞輝自任隊長,在鄢家沱小鎮上以客棧作掩護,秘建一支擁有10余人槍的鄢家沱游擊隊,主要目標是打土豪、襲團防。他們喬裝棉花販子,將繳獲的武器彈藥裹在棉花包里,或伺機藏進送祝米的盒箱里,大搖大擺通過團防哨卡,送到長陽西流溪、資丘,再轉運至鄂西游擊大隊,支援蘇區武裝斗爭。令人悲憤的是,1932年4月,馮瑞輝和群眾骨干廖光碩被地主武裝抓捕殺害。
當年,平日狐假虎威欺壓百姓的反動武裝,亦被共產黨領導的工農武裝嚇如驚弓之鳥。一日,紅軍李步云師突襲長陽平洛區公所,當時有人放出信息,李部還將攻打長陽縣城,且謠傳前哨部隊已達距縣政府十里路的三里店。姓楊的縣長聞訊大驚失色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來不及求證,寧可信其有,猶豫片刻后偽縣長選擇逃命要緊,已顧不得政府的一絲顏面。只見他套上一身舊衣逃出東門,一路小跑。翻山越嶺氣喘吁吁急奔四十里路,到達青林寺游士坡時天色已晚。
當時只顧逃命,生怕紅軍追來砍了腦殼,楊縣長居然連途中跑掉一只鞋都沒有在意,直到落宿青林寺松記客棧才發現。第二天,長陽保安大隊派八個人找縣長,他們一邊走一邊向路人打聽,毫無顧忌地詢問見到長陽的縣長沒有。游擊隊偵察員很快得到消息,找縣長的人個個背有槍支。這一敵情迅速反饋到馮瑞輝客棧,馮隊長立即稟報趙玉階,并安排游擊隊埋伏到天花坪,鎖定他們還會原路返回。
再說找縣長的八個人,幾乎斷定縣長不會舍近求遠,很可能走北大路逃往宜都。于是,他們循著鄢家沱方向下了土地嶺。當行至鄧家坪大路時,忽見“鼠”縣長失落的一只鞋正在路邊。他們提著鞋,洋洋得意地沿大路尋至游土坡松記客棧,正欲探問偽縣長下落,倏地眼前一亮,一副邋遢模樣的縣長大人就藏在那個偏屋旁的角落。
“楊縣長在這里呀,您讓我們找得好苦啊!”店老板廖宗松也大吃一驚,原來此人就是長陽的縣長。在場的人見他這般狼狽,又氣又嗨,卻不敢笑出聲,趕緊把鞋子給縣長穿好,讓他回府坐鎮。
這路散兵怎么也沒料到,回去的道兒遠比來時路更為兇險。一行人前呼后擁,正暗自慶幸找回了主子。可等他們剛到天花坪時,只見彪形大漢馮隊長舉著馬槍從天而降,一聲斷喝:“不許動,舉起手來!我們是紅軍,你們被包圍了。”隨即五六個游擊隊員截住后路。
九個慫包哪見過如此陣仗。一聽說是“紅軍”頓時嚇得面如土色,他們接連下跪雙手舉槍,頭也不抬便央求“官爺饒命”。
此刻,游擊隊員個個包公似的黑虎著臉,三兩下就把眼前幾個縣長跟班的槍械給繳了。隨后趙玉階趕到,又命令他們把鞋子脫掉才讓離開。幾個隊員不知其意,趙故作神秘地告訴他們:“別小瞧這幫猢猻,雖沒了鞋卻還有襪子,照樣能走回去,不過再怎么走也沒有穿鞋跑得快。等他們回府報信,再來人追我們恐怕就兔子過嶺了嘍!”說完眾人大笑。原來,趙玉階打的時間差,想讓隊員們安全脫險,還要把這些戰利品轉交給紅軍戰士,那時他總想著法子為紅軍籌集軍需。
1931年春,趙玉階在青林寺、鄢家沱一帶已打開工作局面。這次前往聯合縣委匯報工作后,他和黨小組長廖光照返回青林寺,接著前往紅花套汪家棚與黨員汪道潤聯系,途中被袁家棚保董察覺跟蹤。隨后,保董向國民黨第三區(紅花套)保安團密告趙是共產黨員。
4月24日,第三區保安團頭目侯華卿,率30余名團練趕往趙家坪趙家大屋將其抓捕。趙玉階被抓到紅花套區公所后,團防對其施以酷刑,他們用鐵箱裝炭火讓其“背火箱”,用木頭夾腿或腰部名曰“上壓杠”,還以吊打、點燃香燒其小腿等方式,逼迫他交出共產黨同伙。可趙玉階死不承認自己的身份,也一口否認同伙是共產黨。見他油鹽不進,紅花套團防便逐級上報,后奉縣長李繼膺之令,將打得不能行走的趙玉階抬上木船,再上大船沿長江押至宜都縣城監獄關押。
得知李縣長親自提審趙玉階的消息,青林寺黨支部秘派黨員廖杰臣前去辯護。庭上,縣長問趙玉階:“你犯了什么法知道不?”
趙玉階答:“我沒犯法,關了這么多天,我都不知何故。”
這時,廖杰臣插話,稱這是一起錯告。縣長說咋會是錯告呢,開庭前江北又來電話,說趙玉階還在江北殺過人呢!廖杰臣緊搶縣長的話頭,直言“讓證據說話”,縣長小聲嘀咕還要什么證據。
廖杰臣抓住話柄義正詞嚴,直言不諱地抱怨:“這不算錯告就是誣告!”還提醒縣長,“如果沒有人證物證就定罪,到時候連大人也脫不了干系。”縣長急問:“說說看,我怎么就脫不了干系?”
廖杰臣辯稱:“從被抓到現在都一年多了,江北就算殺人也輪不到趙玉階。如果硬說他殺了人,那豈不是你們放他出去作案嗎?你說怎么能脫得了干系?”這下堵住了縣長的嘴,一時瞠目結舌。
李縣長環顧左右,尷尬自語道:“難道真的是誣告嗎?”
廖杰臣斬釘截鐵追問:“這不是誣告,難道又是什么?”
抓住了共產黨,本想快審定案后邀功請賞的,被這道士廖杰臣一番辯駁倒成無言以對,馬上放人吧又覺顏面掃地。自感沒趣的李縣長真是左右為難,最后只得說搜集證據改日再審,繼續拘押。
這一候審,趙玉階被整整關了七年,1938年趙玉階才獲自由。其間,青林寺地區中共黨員大部外逃躲避,黨支部亦被迫停止活動。出獄后,趙玉階在青林寺鄧家坪開設客棧,很久與黨組織接不上頭,又到長陽縣都鎮灣開藥鋪尋找組織未果,成為老人一生的憾事。
這正是:憂國憂民跟黨走,赤膽忠心“照”玉階。